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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1《十月》中篇|罗伟章:《声音史》2

2015-04-13 罗伟章 十月杂志
罗伟章,男,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,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现居成都。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,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。著有长篇小说《饥饿百年》、《不必惊讶》、中篇小说集《我们的成长》、《奸细》等。
中篇|《声音史》(二)
罗伟章/著

他就这样离开了学校。他没有申辩,更没有说学房校长的主意是钱云出的。

离开学校没多久,他的腿瘸了。腿在水田里冻伤了,从皮肤伤到肉,从肉伤到筋,从筋伤到骨头。幸亏瘸得不厉害,要不然场都不能赶了。对山里人来说,赶场不仅是做买卖,还是看世景。乡场名叫普光,先前同样是一个寺庙,叫“佛光普照”,人们去那里拜菩萨,也通有无,渐渐拜菩萨的意愿小,通有无的意愿大,因所处河谷相对开阔、平整,人越聚越多,成为集市,且成为后来的乡政府所在地,自此,寺庙连影儿也没有了,菩萨也不见了踪迹,只留下一个与佛相关的名字:普光。普光乡距千河口十五里,下五里山路,再沿河走十里沙地和芦苇地。杨浪几乎每个赶场天都要上街。

二十一岁之前,他在街上和去街上的路上,先后五次碰到钱云。

钱云在鞍子寺读完小学,考到普光中学去了。普光中学以乡所在地命名,却是几十年的 45 33340 45 14987 0 0 3105 0 0:00:10 0:00:04 0:00:06 3105县办重点学校,位于和乡场一河之隔的罗家坝半岛上。那学校管理很严,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,星期天也最多允许离开两个钟头,这点时间,只够学生们去河坝洗衣服;从半岛中心的学校到河坝,有将近三华里路。如果赶场天也正好是星期天,钱云会跑到街上来,找自己的父母。他总是恋家,总是离不开父母。

杨浪第一次碰见他时,他跟母亲站在兽防站的门廊里,他在哭,母亲在诓他。杨浪过去说话,他眼皮上挂着泪水,但特别亲热。他母亲虽然也很亲热,却明显把杨浪忘了。杨浪那次有些惆怅,不是因为钱云出卖过他,而是觉得,他被开除后,钱云在鞍子寺小学又读了两年多,这两年多时间里,要经历四季里的冬天,还要经历冻桐子花的冬天,没有人送他回家,他照样也回去了。曾经,杨浪以为自己是钱云的需要,可事实上没有谁需要他。钱云在兽防站表现出来的亲热,是对老熟人的亲热。后来两次碰见钱云,他长高了很多,也没那么恋父母了,他跟父母走在一起,满脸含笑,非常快乐。第四次,钱云已经考上了大学,与两个同学站在下街一家副食店门前喝汽水。三个人都意气风发,看来都中了榜。钱云先看见杨浪,招呼他,杨浪背着刚从戏楼底下买过来的两只双月猪走过去,钱云惊讶地问他:“嚯,你个家伙啥时候生儿子了?”他还没明白,钱云的两个同学便笑得被汽水呛了喉。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,钱云指的是他花篮里的小猪。这样的玩笑山里人是经常开的,但杨浪觉得钱云不应该跟他开,他对钱云的感情是严肃的,容不得任何玩笑。钱云的两个同学也让他受不了,他们笑得太夸张了,其实没那么好笑。更让他受不了的是,钱云也跟他们一同笑。冰冻的汽水冒着白烟,钱云边笑,边把瓶口送到唇边,不是喝,而是让白烟钻进他的胡子里去。他留着颜色浅淡却明显修剪过的小胡子,嘴唇红润,鼻梁高挺,是一个很英俊的人。杨浪背着猪走了。最后一次相遇,是在去乡场的半途,半途一个叫苏湾的地方,山溪与清溪河相接,横出一条乱石累累足有三丈宽的河汊,河汊上架了石拱桥,杨浪那天背了八十多斤洋芋去卖,走到拱桥顶端,把背篼搁在桥栏上歇气,刚歇下,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,也在歇气,那人戴着草编礼帽,拄着深紫色龙头拐杖,拐身刻着“峨眉山”三个字。那是钱云。他前不久放了暑假,大概是放假后去峨眉山游了一趟,买了这些行头,今天才回家。杨浪看钱云的时候,钱云也正看他,他们都把对方认出来了,但都把眼睛错开。错开了又相对,然后又错开。两人始终没有说话。

杨浪在乡场上碰见过很多很多人,却偏偏没有碰见过李老师。

李老师把钱云他们教毕业,就被辞退了。

为什么被辞退,说法不一,但每种说法都与房校长有关。后来,李成的大儿子李益去乡场做生意,经常听到来自各方的消息,其中也包括李老师被辞退的事,说那年,李老师扔了房校长和桂老师的肉,三人当着学生的面打了一架,晚上又大吵了一架。桂老师说,那块肉在沤了牛粪的水田里泡过,就带着一股牛屎味儿,他吃两口,放了筷子,对房校长抱怨:“我们花钱称的是肉,不是牛屎,这牛屎让李兵拿去,他赔我们的肉!”房校长认为桂老师说得有道理,就去把意思转达给李老师。李老师那时候坐在教室里,一面饿着肚子备课,一面等他们吃完离开厨房后,他再去做饭。他在本子上写了几笔,就拿起旁边一本残缺大半很可能又是捡来的书,哗哗啦啦地乱翻。看样子他没法静下心来。饿确实饿,但饿还是次要的,主要是气。尽管杨浪招认了是他在课堂上学房校长,但李老师依然憋着一肚子窝囊气:如果房校长和桂老师平时不那样羞辱他,杨浪能学吗?他甚至觉得,杨浪学比房校长本人说,还让他窝火。这时候听了房校长的话,他腮帮一紧,气得把笔杆都攥断了,他把断笔往地上一掼,跟房校长大吵,紧跟着桂老师加进来,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。

李益的话大半是事实,但其中有个关节他不知道,知道了他也不会说:桂老师抱怨之前,房校长就觉得肉有股怪味儿。其实就是臭味儿。房校长非常清楚是肉臭了,煮的时候他就闻到了。那年缺盐,很可能是李成抹的盐少,又没熏透。房校长心里很不舒服,觉得自己被李成耍了,李成用几大碗又苦又涩的烂红苕酒把他们灌麻,就把一块臭肉卖给他们。但房校长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昔日的学生耍了(李成读书的时候,桂老师和李老师都还没来鞍子寺小学),宁愿相信桂老师的话,于是去找李老师。那一顿吵,的确比哪次都更厉害。

吵了也就吵了,李老师拒绝赔那块肉。

那年的暑假前夕,全县有个村小教师技能大赛,每个乡派一个人参加,普光乡中心校领导经过研究,决定派李兵去。房校长去中心校开了会,却没把这消息告诉李老师。正式参赛那天,中心校领导在等着李老师领奖回来呢,却只等到了房校长,房校长对中心校的顾校长说,李兵不愿去参赛,而且今天才告诉他。顾校长气得脸色发白,咬着牙帮,爆着粗口:“李兵,哼,李兵,你闪老子的色子,你跟老子耍傲慢,我就送你两个山字!”

李老师仗着自己有知识,仗着自己的学生统考成绩出众,表现得确实比较傲慢,见到顾校长一般也不打招呼,他内心的畏惧(害怕取缔自己的教师资格),增加了他的傲慢。要不是因为教师技能大赛牵涉到一个乡教师队伍的荣誉,必须派个水平过硬的人去参加,顾校长绝不可能想到李老师。

那次普光乡缺赛,顾校长被县教育局领导狠狠地刮了胡子,单独刮过了,又在大会上刮,而且半句解释也不要听。顾校长便下定决心,实现他对李老师的诺言。如果当时能找到教师顶替,李老师早就被赶出教室了。

这么说来,李老师被辞退,不仅与房校长有关,还与他杨浪有关。

杨浪觉得,自己对不起李老师,他欠李老师的。然而他的心病,却并不是因为李老师由于他的缘故被激怒、被记恨、被辞退,而是三个教师打架时的一个细节。两个打一个,本就胜负已定,何况房校长身子高壮,还在部队受过训。事实上,三个老师都没下狠手,所谓打架,其实也就是推搡,推搡得比较重而已。让杨浪奇怪的是,李老师推搡只用左手,桂老师分明站在右边推他,他用右手能很方便地还回去,却还是用左手。直到推搡快结束的时候,李老师才把右手抬起来,以快到眨一下眼睛的动作,把指头舔了一下。

杨浪从没为自己被开除上过心,母亲也没有,当时他哥哥已上初中(中心校的初中,不是半岛上的),哥哥花钱大手大脚,还常常偷了家里的米去卖,请三朋四友去店里吃肉包子,家里钱紧,杨浪对读书又没多少兴趣,开不开除无所谓的,说不定这样强行断了他的学路,还是帮了他们的忙。杨浪先是对钱云的出卖感到哀愁,几天过去,就不想那事了,只专注于李老师舔指头的细节。他为那个细节着迷。想来想去,他想明白了:李老师用那只手拿过肉,他是在舔指头上的油;他不用右手推搡房校长和桂老师,也是怕揩掉了那些油。

一定是这样的。

这件事情,不仅成为杨浪的心病,简直成了他的痛苦。

每当他碰见房校长,他就记起那件事,那种痛苦也因此被激活。

节选自《十月》,2015年第1期

《十月》微信号:shiyue1978《十月》邮购,发行部联系电话:010-82028032,平邮免邮资,定价15元/册。《十月》地址: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;邮编:100120。投稿信箱:shiyuetougao@sina.com值守:李浩(QQ:513322520;微信:shige_1984)
《十月》,2015年第1期,目录
中篇小说

声音史/4 罗伟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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